一幢孤独的三层楼，矗立在毛店村凌乱的拆迁工地中间，像最后的一位坚守者，讲述着这片即将消失的村庄最后的土地故事。

69岁死者王翠云的灵堂，摆设在一楼大门外，披麻戴孝的家属跪守遗像两旁，接待着陆续前来吊唁的乡亲。本月初，在一辆强行开至家门口的铲车下，这家钉子户的老母亲死在被掘开的土坑中。

媒体以“武汉七旬老妇被活埋”、“现场警察见死不救”报道此事，外界哗然，称之为“拆迁史上最惊人的暴力事件”。而当地官方对本报称，这是一起“意外事故”，“不存在活埋”、“不存在警察见死不救”。

目前，涉案的一名现场拆迁负责人和铲车司机被警方刑事拘留，死者遗体已火化安葬，有关方面已与家属达成善后协议，按当地政府说法“此事正在妥善解决”。

庞然大物逼近家门

试图用身体阻挡挖土铲车的王翠云，“人是整个被埋的，半天找不到被埋在哪里”

王翠云站在沟边，伸出双臂，试图用身体去阻挡开到家门口的庞大机器，一辆正轰隆着、上下翻滚七八米长臂手的挖土铲车。

69岁老人的身后，是一栋住着她和几代人的三层楼房，如今，为了给当地政府最新引进的企业让地，这里的拆迁已进入尾声。

和挖土机一起，将钉子户作为目标的，还有二三十个手持刀具、棍棒、钢叉等器械的一二十岁的年轻人。接近中午，接警而来的两名警察，正被家属们围着理论，完全没预料到接下来发生的惊心一幕。

天空下着小雨，新翻的沟土发出酸涩的味道。陈永发转头时发现，母亲已从沟边的地平线消失，等他惊慌地冲过去时，脚下2米多深的土沟一片寂静。

现场顿时骚乱。

陈永发是王翠云的二儿子，事发时距母亲约5米远。3月4日，惨剧发生后第二天，他向记者这样描述惨剧的发生，尽管某些细节在事后的求证中出入较大。

“当时我老娘站在沟边，阻止铲车挖土。这时铲车挖手已经从地下铲起一把土，慢慢抬高，摆动，和地面几乎平行时，顺势横着一扫，把我老娘带进沟中，顺势一松手，土就把我老娘埋了。”

陈永发向记者比画，埋人的土沟长七八米，宽一米多，老娘掉进沟里来得很突然，在场几个兄弟顿时慌了神，全部跳进沟里，用手和铁锹拼命刨土。

“人是整个被埋的，半天找不到被埋在哪里。”

人为掩埋还是浮土坍塌

“他们不准我讲”，目击证人魏英奎说，“但我跟你讲的都是事实，我会负法律责任。”

然而陈永发的说法被官方否定。

3月10日，记者到武汉市黄陂区委求证最新官方调查。两位要求不公开姓名的相关负责人表示，事件发生后，媒体报道说老婆婆是被人用棍子打进沟中，然后被铲车活埋，这与事实严重不符。

对方表示，此事武汉市政法委、黄陂区公安分局已介入调查，目前还没有最后定论，但从前期调查所了解的情况看，当天下着小雨，刚挖开的沟又很深，旁边浮土很多，老婆婆是自己站在沟边，一脚不慎自己滑了下去，被坍塌的浮土顺势给压住了。

在毛店村所属的武湖街道办事处，街工委委员谢双莲向记者介绍的情况与之略有不同。谢说，经过初步调查，王翠云掉进沟有两种可能性，目前还没确定为哪一种：一种是她自己失足滑进去，另一种是当时她为阻止铲车施工，自己跳进沟，以此阻止拆迁。谢肯定地说，绝对不存在被人打、或被外力推进沟中的情况。

谢双莲还介绍，王翠云被铲车挖土掩埋这个情节也是没有的。她在掉进沟后，系被沟边崩塌的浮土所埋。而且王救上来后还有生命迹象，还做过人工呼吸，是到医院后才死的。

武湖派出所一位警察告诉记者，目前王翠云被活埋的谣言已经得到澄清，公安部门已经找到现场除家属外的其他目击村民，相关证人已经到公安部门做证，并做了笔录。

红莲村村民魏英奎，是现场的关键目击证人之一。3月9日，他被带到公安机关，做了长达6页纸的笔录证明。据了解，魏是现场负责照看毛店村拆迁工地的工人，当时他目睹了事情全过程。

3月10日，当记者找到魏英奎时，他身边一位村干部一直试图阻止他与记者接触。在记者设法将魏英奎单独带到一隅，魏表示他一定会讲实话“是怎么样，我就怎么说。”

魏英奎表示，整个事发过程他都在现场，而且亲眼目睹王翠云被埋的情形。

“当时施工人员来强行拆迁，老婆婆一再阻止施工的挖土机来破坏她的房子，但没阻止住，对方仍然强行施工。我在旁边亲眼看见，最后这个婆婆阻止不住他挖，就自己下到坑里，不准他挖，这时铲车上的司机挖了一铲土，就把她埋了。”

铲车司机的行为是有意还是无意？

魏英奎点着头说，“当时开铲车的司机看到人跳进去了。”

他还告诉记者：“他们不准我讲，为了保证农场的声誉，都要顾点面子，但我跟你讲的都是事实，我会负法律责任。”

警察见死不救？

铲车司机和一名拆迁负责人被刑拘，被家属指责“见死不救”的警察，事后并未被采取措施。

3月11日，二儿子陈永发再次接受记者采访时改口说，母亲的确是自己跳进沟里的，但被铲车司机用土活埋却是事实。

而且，陈永发不认可母亲是到医院后才死亡的说法。他说，母亲是整个人被埋进土里，当时4兄弟在土里扒了很久才看到母亲腰部的衣服，然后顺势把头从土里扒出来，那个时候母亲的脸部、嘴唇已经没有颜色，鼻孔、口，连牙齿都塞满了土。

王翠云随后被警车送往医院，大儿子陈永大跟在车上，就在其他几兄弟还在赶往医院的路上时，陈永大打来电话，说老娘已经走了。陈家兄弟认为，医院只是宣告了母亲的死亡，而母亲真正的死因是被土活埋。

令陈永发更为愤懑的是，母亲被埋后，当时他曾跪到现场的两名警察面前，请求他们施援，“但他们无动于衷，原地没走一步，还在那里站着。”

这个情节随后被媒体和网络披露后，曾引起轩然大波，“见死不救，太没有良心了。”外界纷纷指责现场的警察冷血。

然而这个说法也被官方否定。3月10日，黄陂区委两位相关负责人告知记者，这个事情已经查清，当时现场警察不仅有施救行为，而且还打了120，并且用警车将王翠云送往医院。

武湖街办街工委委员谢双莲介绍初步调查结果时也表示，“事后调查表明，不存在警察见死不救的情况”。

现场目击者魏英奎也向记者证实，当时确有家属跪在警察面前求援，随后现场有一名警察曾下去帮过忙，有挖土救人的行为。

3月11日陈永发再次接受采访时也改变了说法，表示当时的确有一个警察曾经丢了一把铁锹给他，但仍然肯定“警察根本没有用手刨过土”。

此时的陈永发显然余愤未消，“如果不是他们偏袒纵容，老娘被活埋的事就根本不会发生。他们是间接杀手！我们家属认为，还应该追究在场两位警察的责任。”

据黄陂区委和武湖街办人士透露，事后拆迁现场的相关人员均被警方控制，现场一名拆迁负责人和铲车司机被作为犯罪嫌疑人刑事拘留，但刑拘的事由并未透露。对此，武湖派出所一位警察告诉记者，上述两人被刑拘的事由是“强行拆迁”。

而在场的两位警察，事后并未被采取措施，黄陂区委人士表示，警察不但没有过错，而且还有施救行为，没理由对他们采取措施。

最后的钉子户

陈永发说，惨剧发生前一天，坚持了一年的陈家，已准备签拆迁协议。

在老母亲展开双臂阻挡拆迁铲车的前一天，即3月2日，陈永发说，那天他们一家本已把衣物打包完毕，等候武湖农场滨湖分场来人，准备把拆迁协议给签了。

在历时一年的坚守之后，作为毛店村中心湾唯一的钉子户，陈永发说他们当时已决定放弃，原因是“已经被搞得精疲力尽了。”

陈家三层楼住着18口人。74岁的陈升全老汉、69岁的王翠云婆婆，另外还有陈家5兄弟的5个家庭。

动迁一年前就开始了。去年国庆节后，陈家周围毛店村中心湾的其他30多户陆续搬走，春节过完，仅剩下陈家。

按陈家兄弟的说法，迟迟未搬是因为家里人口太多，又是老人又是孩子的，还没想好往哪搬。而毛店村的村民透露，真实原因是条件没谈拢，陈家老大户口不在本地，按规定拆迁没有补偿，但陈家也想为大儿子多要一套还建房，“这个事没谈好，农场没答应，陈家就一直硬挺着”。

对于拆迁后的补偿标准，陈家也颇多微词。陈永发介绍，陈家三层楼建筑面积398平方，按补偿办法，除按面积一比一还建新房外，另外每平方只补106元，而按照现在镇上的商品房行情，每平方卖到了3000多元，“家属肯定是不满意的，给我们还建的胜海家园小区，位置相对要偏僻得多。”

对拆迁补偿不满的并非陈家。

很多村民反映，有些住宅的顶层阁楼，只能按每平方15元的标准补偿，“这等于拱手白送了”，而很多村民之所以搬迁，“是迫不得已被逼走的”。

动迁期间，部分村民遭遇断水断电、门口被泼大粪，甚至人被打、车胎被扎破。村民龚某因迟迟不搬，深夜来了一帮人，敲门入户打了他的妻子。而村民熊继六的一辆6轮农用车，连续3个晚上被人扎破车胎，不堪其扰只好搬走。

陈永发说，其实就在“3·3”惨案发生前，3月1日正月十六，刚刚过完元宵节，就有二三十个“一看就是社会上的地痞流氓”的人，曾经来过一次陈家，在院墙外挖沟断路，陈家兄弟还用相机拍照留证。

他说，其实从这天起，陈家就已经打算放弃“抵抗”。他们给武湖农场滨湖分场的王书记打了电话，“我们在电话中约了他，说第二天，也就是2号你们过来，我们把拆迁协议签了吧。”

陈家开始收拾东西，到第二天家里的衣服都打包放好了，但等了一整天，武湖农场和滨湖分场并没有来人。

惨剧本可阻止？

报警本是希望警察能制止对方暴力行径，但随后的事态发展让陈家兄弟大为意外。

到了3日上午，气氛陡然紧张起来。

10：40左右，五六辆小轿车停在陈家附近的马路上，车上跳下30多人，有的手里拿着刀，有的操着两米多长的钢叉，有的手持挖地的羊锹，开着一辆铲车，直奔陈家而来。

陈永发去马路上抄车牌，但五六辆轿车的前后车牌都封套着塑料，看不见牌号。

“全是一二十岁的小伙子，像社会上的混混，一看到他们我们就心慌了。”陈说，这些人一来，就把三面的院墙全部推倒，又在外围继续挖沟。

大约11：20，四儿子陈晓学打了110报警。10分钟后，武湖派出所一辆警车开到附近的马路，“来了四名警察，有两个坐在车上没动，另外两个到了现场。”

报警本来是因为对方手持凶械，希望警察来后能制止其暴力行径，但随后的事态发展让陈家兄弟大为意外。

“两名警察来了后，完全没有指责对方一句话，反而对我们家属大声呵斥”。陈晓学回忆。

陈永发的胆子，仰仗两名警察的到来，顿时变得大了起来，和对方争执的声音也抬高了很多。但一名警察指着他的鼻子，喝斥道，“你吼，你吼个么事！”

“警察的执法立场，能看出对他们有明显的偏袒，那些手持刀棍、钢叉的拆迁人员不仅没有被制止，反而变得更加有恃无恐。”陈永发说，就在警察到来后，铲车仍然继续在门前挖土施工。

事后他们多方投诉，两名警察不仅没有控制当时的紧张局面，反而助长了拆迁方的嚣张气焰，对事态进一步恶化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。

“如果他们当时阻止了，后面的命案不可能发生。”陈晓学说。

大约正午12点，门前的沟已挖到两米多深。

陈家老母亲、69岁的王翠云站在沟边约一米远的地方，开始阻止铲车继续挖土，并因此与现场几名拆迁人员发生了冲突。

陈永发站在离母亲约五米远的地方，当时他正和几个兄弟、媳妇们一起跟两名警察论理。忽然听见有人喊婆婆被打了，忙转头看，这时王翠云已经躺在地上，几兄弟连忙跑过去把母亲扶起，“我老娘头是被人用棍打的，打破了，头在流血，但我们把她扶起来时，觉得精神还是蛮好的。”

陈永发说，母亲躺在地上时，眼睛还望着派出所的警察，求他们阻止拆迁，说这是个什么世道，还唠叨了一些拿旧社会跟现如今对比的话。

随后，王翠云继续和挖土机对抗。在警察到来大约半小时后，惨剧发生了。

巨额“善后赔偿”

陈永发向记者证实了“800平米还建房、60万补偿款”善后方案的存在。

王翠云去世后，家属曾一度拒绝将她的遗体放到殡仪馆，原因是担心“恐怕连我们最亲的人都见不到了”，而是倔强地存放于家中一口棺木中。连续几天，武湖农场、滨湖分场、毛店村的干部们轮流在陈家附近值守。

家属的出行受到了跟踪。陈永发事后紧急发病，曾到医院去输液，一路上发现分场的两名干部尾随其后，陈说是怕家属们与媒体记者接触。

善后谈判也随即展开，3月6日死者遗体火化，7日顺利安葬。

此后毛店村的村民中风传，有关方面与陈家达成了“巨额善后赔偿”，陈家不仅得了5套、每套160平方、共计800平方的还建房，另外还得到60万的赔偿款。

“五个兄弟每家一套房子。”这颇令附近的村民们眼红，甚至有村民表示，政府这样过度让步，是对其他村民的不公平。但也有人认为，陈家死了人，获得赔偿是理所当然的。

记者向武湖街办求证此事，街工委委员谢双莲并没有否认。她只是更正，“不存在赔偿一说”，这是在武湖农场的积极协调下，家属与拆迁方所达成的补偿协议。至于拆迁方的名称，谢没有透露，只说承包毛店村拆迁的是一家私人公司，该拆迁工程系由滨湖分场发包给它。

随后记者联系陈家，二儿子陈永发向记者证实了“800平米还建房、60万补偿款”善后方案的存在，并且透露家属已经在协议上签字。但对这份协议，陈表示家属并不满意，是对方强制让他们签字的。

“我们现在宁可什么都不要，我们惟一的要求就是要把凶手绳之以法，一定要追究当事人的法律责任！”

陈解释，他说的“当事人”除铲车司机和拆迁方负责人外，还包括在场的两名警察，要追究他们“不作为”所引发的后果。

“要强力推进拆迁”

光2010年，武湖街拟建项目就多达40多项，需拆迁村庄23个，街工委书记指示，要“强力推进征地拆迁”

陈家的三层楼房，3月12日仍然矗立在毛店村凌乱的拆迁工地中间。

“如果不是出了这个事，这块地可能早就开工了。”毛店村人士透露，“投资商是仟吉公司，准备在这里建一个大规模的食品工业城。”

仟吉在武汉知名度相当高，“3·3”事件后，它却选择了沉默。公司负责宣传的姚姓人员以老总联系不上为由，未向记者透露任何相关信息，“我们只是想去那里投资，不可能去做些拆迁的工作，更多的情况应去向当事方了解。”

黄陂区委一官员向记者介绍，“3·3”事件之所以敏感，还在于这起拆迁事件的背后，牵扯到目前中国最大、中部惟一的国家级台湾农民创业园的项目建设，仟吉食品城的拆迁和建设，只是这个庞大建设项目的一小部分而已。

据了解，位于武汉市北郊的黄陂台湾农民创业园，2008年2月经农业部、国台办批准设立，整个园区规划面积达240平方公里，其中包含3平方公里核心示范区在内的6 .5平方公里的核心区建设，位于武湖农场辖区。

按照台创园的发展规划，3—5年内将集中一批龙头企业、名牌产业，形成百亿元产业园，打造成为中国“农谷”。其直接辐射区不仅包括整个黄陂，而且将延伸至武汉，乃至湖北全境。

大建设，大引进，首先进行的是大拆迁。

就在“3·3”事件发生前一月，武湖街工委书记周少敏在一次题为《奋勇争先，乘势攀高》的讲话中提到，光2010年，在武湖街拟建项目就多达40多项，涉及土地调整征用6000多亩，需要拆迁村庄23个，涉及家庭1600余户。

他指示，要“强力推进征地拆迁，从空间上保障项目落户”，还特别提到仟吉食品城建设项目要加快，“力争今年新厂投产”。

“时间紧、要求高、任务重”，周在讲话中说，将把征地拆迁工作作为加快发展的硬任务来落实，全力以赴打好“攻坚战”，务求必胜。

焦点

1

被活埋？

老婆婆阻止不住他挖，就自己下到坑里，不准他挖，这时铲车上的司机挖了一铲土，就把她埋了。

——— 目击证人魏英奎

老婆婆是自己站在沟边，一脚不慎滑了下去，被坍塌的浮土顺势给压住了。

——— 武汉市黄陂区委官员

铲车挖手已经从地下铲起一把土，顺势横着一扫，把我老娘带进沟中，顺势一松手，土就把我老娘埋了。

——— 儿子陈永发事发次日陈述

2

警察冷血？

当时确有家属跪在警察面前求援，随后现场有一名警察曾下去帮过忙，有挖土救人的行为。

——— 目击证人魏英奎

他们(警察)无动于衷，还在那里站着。

——— 儿子陈永发

当时现场警察不仅有施救行为，而且还打了120，并且用警车将王翠云送往医院。

——— 武汉市黄陂区委官员

（南方都市报）